十三年如一日

这本来是当年阿西生贺的第一选择,结果想不出怎么开头好一直拖拖拖拖拖到现在(……阿西你就当这是……百日贺吧(喂

谢闺蜜赐标题,lo主本来满心自得,以为闺蜜的意思是“盖聂记忆里的白云回来了”,隐晦地暗示着一些什么,结果闺蜜表示云归的意思是“师哥说,回家吧”好嘛,云是动词那个云嘛!大家看的时候请假装以为这个云归是个一石二鸟的标题(含泪请愿

================正文如下===============

风清气爽,流水潺潺,卫庄望着林间的小屋,炊烟袅袅,正飘出熟悉的香气。

卫庄十分熟悉的香气。

是盖聂。

大战之后,传说剑圣盖聂已然故去,连汉王都为其做了悼诗——尽管他的文采在卫庄看来实在是不怎么样。

卫庄自然是不相信的。

荆天明曾经五次来求卫庄去送送将死的盖聂,卫庄都没有看他一眼。

第六次荆天明过关斩将打到卫庄面前,卫庄目光都没从书卷上离开,只问他,盖聂自己怎么说。

荆天明语塞。

盖聂看起来是真的要死了,他苦苦撑着,不知是否还有什么心愿未了,急忙不能死去。

最初尽力救治的所有人都看不下去了,到了这个地步,已经是生不如死,何必再继续煎熬。

但盖聂似乎不这么认为,盖聂坚定地告诉荆天明,他不会死。

卫庄起身,一甩大氅走了。

盖聂自己都说不会死,我何必去送他。

后来荆天明再没有来找过卫庄,不久世间盛传剑圣已死。

盖聂的一生太过传奇,太过壮阔,太过难测,以至于就算他死了数年,世人的评论仍然无法统一,有人说他背信弃义,死不足惜;有人说他顶天立地,一诺千金;也有人说他胸怀天下,原本也不是寻常人等可以揣测;更多的人只记得一个剑圣的名号,就像远天里耀耀的一颗星辰,无论是升起还是陨落,都好似无声地传达着天意。

然而世间的毁誉再多,也换不回一个活生生的盖聂了。

盖聂已经死了。

只是卫庄从来不信。

卫庄为什么要信呢?盖聂自己都说了,他不会死。

事实是,盖聂确实没有死,不但没有死,此刻还活得不错。

不但活得不错,还有肉吃。

卫庄嗅了嗅随风飘来的香气,立刻判断出了盖聂做的菜色。

烤鸡、梅子酱猪肉、竹笋肉羹、蒸鲈鱼、五谷饭、枣栗黑米糕。

如此丰盛,盖聂有客人。

能让盖聂早饭就这样盛大招待的客人,想必是荆天明。

卫庄沉吟了片刻,转身欲走,门却吱呀一声开了。

“小庄,怎么不进来?”


盖聂知道门外不是荆天明。

卫庄的气势太壮,连林间的鸟雀都噤了声,而荆天明来时,它们向来不当他是个生人。

会来找他,又有着这种气势,却还在门口踯躅不进的,恐怕只有他这个师弟了。

盖聂将卫庄引入屋内,递了一副竹箸与汤匕给他。

“天明今天来不了,刚好你来了。”

卫庄不是来替小鬼扫盘子的,但本着不要浪费的原则,他板着脸将饭菜一扫而光。

盖聂只吃了一点肉羹,饭倒是吃了两碗,又配了一碗闻着就让人皱眉的汤药。

“……你就吃这些?”

“原本今日天明要来,一时忘了药有宜忌,菜做得不对。”

只怕是为了小鬼的口味,顾不上宜忌了吧。

卫庄看盖聂又就着清水服了几粒丸药,也懒得与他口角。

盖聂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,每每听见汇报也不过是一点头,但此刻直接看见了,心里又像硌了块半软不硬的石头。

卫庄从未失去过盖聂的消息,盖聂当年濒死的惨状,就算荆天明不来找他,也自然有人报给他听,之后怎样渐渐调养至能自理独居,甚至剑法和内力也都捡了回来,他虽然没有亲至,却是一点一滴都大略知晓。

直到前些日子,卫庄听说盖聂在院子里指点荆天明武技,把现任墨家巨子教育得满地找牙。

想不到,这个听说恢复得很不错了的盖聂,还需要用这么多药。

最后这几粒丸药显然不是平常所用,盖聂还是现从柜子里翻出来的,难道是伤情又有变化?

盖聂不知他心中转过千念,自去将盘盏洗净放好,才回来案前对着卫庄坐了。

“小庄,晚间可要回去?”

“……倒是不必。”

得了卫庄的话,盖聂又起身取了一床被褥出来,在院子里晾上了。

“我说不必回去,却没说要留宿。”

“我知你不爱睡别人的被子,今晚你盖我的,我用备下的便是。”

说得好像你不是别人一样。

卫庄腹诽着,却没再推辞。

不管盖聂是不是别人,卫庄早二十年就盖过他的被子,如今才来说不睡,未免太晚了。

也可能是因为盖聂看起来似乎有点高兴。

卫庄看着他用木剑不断拍松被子,转身回了屋里。

不多时盖聂便跟了进来,将木剑打横搁在案上。

“你如今午间还习惯吃点心吗?晚饭想吃什么?”

“墨家讲究一日不做一日不餐,你这里吃穿用度,该有不少是墨家巨子带来的,难道可以招待我这闲人?”

盖聂瞄了他一眼。

“去,把被子再拍拍松,这把木剑太窄了。”

卫庄气笑了,嫌木剑窄?这人是要他拿威震天下的妖剑鲨齿去拍被子?

“免了,待我改日把巨阙抢了,再来给师哥拍这床被子吧。”

盖聂忽地笑了。

卫庄自诩并不好笑,姑且算有几分顽笑的意思,却实在不好笑,但盖聂的笑容十分真挚。

“好。”

盖聂笑答,眼角都皱出了温柔的细纹。

都说历经生死,人的性子可能变化,难不成盖聂早年遍历生死却一直不开窍,偏偏这一次就转了性?

“你笑什么。”

卫庄瞪住了盖聂,盖聂也仍然笑着。

需知卫庄从进门就没什么好气,叫人只有喂和你,总算见着了一句“师哥”。

但盖聂要是坦白答他,大概今天就别想听见第二句了。

盖聂不肯答卫庄,卫庄也不是刨根究底的人,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,都默默去看炉上煮着的水。

盖聂烧水的小炉显然是机关术改造过的,造型……略显别致,看盖聂用着,大约是能快煮也能温吞吞地暖着水,想来那小鬼该是下了不少功夫,是以盖聂的目光每每落到炉上,都带了一种十分满足安稳的暖意。

荆天明如今在江湖中声名鹊起,荆轲之子的身份为他赚足了人情,墨家巨子之尊更是给他镀上一层金,但他报起名号来仍是要把剑圣传人放在第一位。

卫庄想起盖聂生死未定那时,荆天明疯了一般打杀进来。

盖聂不会忍心吓这小鬼,足见他那时情况确实危急,探子也报了几报,说盖聂已经药石罔用,镜湖医仙也暗示墨家,悄悄在准备后事了。

那个又闷又冷的女人虽然长得一般,医术倒真是尖里拔尖的,况且她心存爱恋,怎肯轻易叫人准备后事。

盖聂把一碗水推给卫庄,卫庄趁机抓向他的手腕。

“师哥,你当年为什么没有死?”


盖聂又一次从死地回转,荆天明见他眼睫颤动,便赶忙凑上前来,灯火摇曳间,好像见盖聂笑了笑。

“天明……你去歇歇……眼都熬红了。”

盖聂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,荆天明的眼眶不由得更红了,越发说不出话。

“你放心。”

他似乎听见盖聂这样说,又似乎只是错觉,转眼再看,盖聂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,已经又昏迷过去。

荆天明的眼泪,此时才潸然滚落。

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,期间盖聂死了数次,每每靠着他的机警与端木蓉的医术,堪堪将盖聂硬生生抢回人世,任凭众人如何劝他,他又怎么敢合眼。

盖聂初受伤时,看起来并没什么要紧,他甚至参加了当夜的会议,与百家群雄几经争辩后敲定了日后方针,次日百家互相掺杂着分头上路,各有任务,约定数日后会合,盖聂随众人一起赶路,途中因粮草短缺,他说不饿的时候没人多想,都以为他是在节约粮食,直到第五日,他拦下惊马,救下一个幼童,便突然倒地不起。

盖聂吐出的血是颜色暗淡的污血,这不是中毒,而是出血已经绵延多日,今天才呕出来罢了。

盖聂脏器受创颇深,不知因何缘故之前没有发作,而是保持了一种危险的平衡,连盖聂自己也误以为无碍,全没有将身体给出的小小暗示当作一回事。

与盖聂一道的人没有懂医理的,荆天明决定先带大叔去已经不远的会合地,给即将赶来的端木蓉医治。

他们只剩了有半天的路,却拖拖拉拉走了将近两日。盖聂受不起颠簸,他昏迷中也不会叫疼,但稍微大些的震动都会迫得他不断呕血,是以尽管病势危重,却没人敢全速赶路。

镜湖医仙见到盖聂的时候,几乎是眼前一黑。

内脏重创,腹内积血,还起了高热。

即便立刻死在眼前也毫不奇怪。

然而盖聂不肯死。

盖聂一再坚称,他不会死。

因着爱恋,端木蓉一定要救他,也因着爱恋,端木蓉无法以平常心施救,无法叫他忍着剧痛做些希望渺茫的尝试,于是医仙抛弃了爱恋,她像荆天明口中那个冷冰冰的怪女人一样,近乎不择手段地延续着病患的生命。

饶是这样,渐渐也越发觉得力不从心了。

她敏锐地察觉到,让盖聂无法死去的大概不是她绝世的医术,而是盖聂惊人的执念。


盖聂手腕一压,便从卫庄手中脱了出来,他仍然没有回答卫庄的问题,反而又向卫庄提出了一个问题。

“小庄,你还在觊觎苍龙七宿的秘密吗?”

苍龙七宿,阴阳家曾经得到了一半,却最终没能到手的神秘力量,枭雄如卫庄,要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。

“自然。”

卫庄坦然答道。

盖聂深深看了他一眼,又站起身来。

“我要说的话很长,你先决定点心。”


卫庄本来只要决定一下就好,但盖聂开了个这么个话头,惹得他非但心思放不到决定饭菜上,还忍不住要插手帮忙。

放下鲨齿,拿起斧头,流沙之主劈柴也是一把好手,盖聂欣慰地看着卫庄把木柴码放整齐,随即端出三个肉类卷镇的冷盘,还有用油脂调和蜂蜜做的酥饼。

皆是冷食。

卫庄眯起眼睛审视了盖聂片刻,确定盖聂不是故意寻他开心。

盖聂当然不是,他用殷切的目光看着师弟从食器中拣了个酥饼,就开始了他要说的话。

十分,十分开门见山。

“你永远不可能得到苍龙七宿。”

盖聂直截了当地断言。

卫庄的目光像鲨齿一样投了过来。

“哦?”

卫庄这个绵长问句里的笑意,就像有凶兽压抑着怒气,让低吼从胸腔深处滚上喉间。

他咬牙切齿地嚼了嚼酥饼,香甜酥松,不利于展示凶恶。

不过反正这种凶相对盖聂原本就毫无作用。

盖聂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吃酥饼,似乎要等他夸赞一句好吃,但盖聂也不想这么早惹怒自家师弟,他收回了目光,再次开口。

“小庄,你不知道苍龙七宿是什么。”

废话,知道谁来问你。


卫庄得不到苍龙七宿,盖聂也得不到。

苍龙七宿是阴阳家阴谋炼制的蛊。

以天地为皿,诸国为虫,蛊名苍龙,可司生,亦可主凶,为挟天命。

而鬼谷纵横也是一个蛊。

历代鬼谷子只收两名弟子,这两名弟子将互相争斗,最终只能留下一个,这是蛊的规则。

以云梦山灵秀之地为器皿,挑选人中英杰为二虫,争斗至仅剩其一,成蛊为白虎,承接凶神之天命,得到足以抗衡苍龙的神秘力量。

这才是鬼谷的真相。


说好的要说很长,卫庄做好了听到天黑的准备,结果就这么三言两语,卫庄的酥饼还没吃完。

他慢慢咀嚼着酥饼,胸中暗潮涌动。

原来杀掉师哥就能得到足以与苍龙抗衡的力量。

原来这么简单,就能得到阴阳家追求了数百年的力量。

原来……以往的每一战,只要他稍微狠心一点,就能成为这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强者。

盖聂重伤初愈,现在还需要日日服药,刚才还翻了别的药出来增补,足见伤势远未大好,离得这么近,卫庄甚至不用把脉,就能轻易知晓盖聂内力亦恢复不多。

天下人的剑圣早就死了,而卫庄的师哥还在对卫庄啰嗦。

让盖聂死很容易。

此时卫庄只要抓起鲨齿,就能将盖聂置于死地。

只要抓起鲨齿,朝盖聂轻轻一挥。

不不不,就算看在这一餐美食的份上,还是祭出个像样的招式,让他死得好看些吧。

横剑术威猛无俦,又全是大杀四方的招式,这一剑下去,不管砍在哪里,盖聂都免不了身首异处,只怕比车裂好看不了多少。

但用纵剑术杀了盖聂,又难免名不正言不顺。

为了遗容便于观瞻,也许还是简简单单地一挥更好。

就像机关城那次,只要再深一点,再重一点,或许以盖聂如今的身体状况,都不用像机关城那么卖力,就能将他彻底杀死。

卫庄的手摩挲着鲨齿的剑柄,突然捏紧了。

他没有紧紧握住鲨齿突然刺向盖聂,而是握紧了剑,将掉落的饼渣抖落下去。

卫庄想起来了。

机关城的时候,他本可以杀死盖聂,那时他便有足够的能力,他并不需要趁盖聂虚弱,便能够杀死盖聂。

然而那个时候他没能杀死师哥。

那么他现在也杀不死师哥。

就算现在拔出鲨齿,也杀不死师哥。

阻止了他的手,在关键时刻让他没能用上全力的,不是别人,正是他自己。

那么阻止了盖聂的手,让他不肯杀死卫庄的,又是谁呢?

卫庄冷笑了一声。

“既然如此,师哥,你为何不杀了我——要想实现那遥不可及的梦,你不也需要力量吗?”


让鬼谷子和卫庄都始料未及的是,纵横决战前夜,盖聂叛师下山。

距离世人梦寐以求的力量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,盖聂走了。

盖聂去了秦国。

这也是一个出人意料的走向。

连他唯一的朋友荆轲,都以为他会去赵国。

荆轲是个好朋友,可惜他们太不同了。

盖聂选择秦国的理由十分简单。

苍龙与白虎都是承继天命,应运而生,这种以天命对抗天命的方式,不论结果如何,输的是天命,赢的也仍是天命,而为这场胜负付出代价的,却是天下无辜的苍生,他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为此受了数百年战乱之苦。

如果要付出生命,至少也该为自己的选择而战。

所以盖聂要选择一个与天命无关的国家。

秦国与六国不同,秦国是白手起家,国内尚法,赏罚严明,以军功授爵,不拘于血脉,数代君主苦心经营,有统一天下之志。

只有秦国一统六合,才能达成盖聂想要的结果。

盖聂希望还天命于苍生,让人们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。

因此盖聂去往了秦国,一心一意辅佐秦王。

盖聂是在决战之前下山的,他没有杀死师弟,也就没有得到名为天命的强横能力,所幸他原本就是个勤奋刻苦的好学生,而他的天分又足以成为白虎候选,单凭智慧与武技亦是人上之人,遂以侍卫之名隐在帝王身边,悉心辅佐。


“我可不是来听你怎么在秦国为虎作伥的。”

卫庄打断了盖聂的话。

盖聂在秦国的作为,卫庄其实一清二楚,没有听下去的必要。

陈胜吴广起义时,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,天下为之振奋,然而又有多少人知道,这一点勇武的源头,正是他们打算推翻的暴秦——唯有秦国的王侯将相,多是平凡之人一点点积累功绩,一步步爬上高位的,若当年换了六国中的任何一国统一天下,王侯将相便确实有种了,届时不过是又一个周王朝,天命循环罢了。

盖聂没有成为白虎,却的的确确改变了一些东西。

卫庄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奇妙感触,他看了看正在喝水压下咳嗽的盖聂,眉间皱得更紧了。

“师哥,你可曾想过,弱者根本无力承担自己的命运。”

“没有人,天生便是强者,即便你我,也经历了长久的修行。”

卫庄斜了盖聂一眼。

“即便你我,尚需长久修行,你可知道,于平凡弱者而言,可能终其一生,也毫无建树?”

盖聂忍不住笑了——他居然又笑了。

“即便你我,这一生,又究竟算是有何建树?”

卫庄冷哼一声,不再答他。

盖聂心里是清楚的。

也许在十分漫长的时光里,成百上千年内,人们仍然只能将命运托付给某个自称继承天命的人,也许他们甚至会所托非人,但至少,他们可以在发现错误的时候,更换自己的选择。

陈胜吴广不行,他们还能选项羽,项羽不行,他们还能选刘邦,刘邦不行,他们也能选择别人——直到这个天下,真正成为天下人的天下。

盖聂注定无法看到梦想实现的那天,这会需要很长的时间,很长很长的时间,盖聂的寿命与之相比,便好像沧海一粟,他只能为这个梦想开个头,几乎无法为人察觉的细小开端,如同建筑高台时的第一捧土,与平地无异,然而又切实地奠在那里,这毫厘的高度,却是最艰难的一步。

卫庄不得不承认,盖聂的毫无建树,其实亦是一种最可怕的建树。

盖聂又抿了一口水,见卫庄表情越发阴沉,不禁出言。

“小庄,你……?”

“你废话说尽,却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卫庄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地睨着盖聂,似乎盖聂开口仍是讲古,那他就干脆出走。

“我会回答。”

盖聂望着卫庄的双目,淡淡应承,又望了望西落的日头,转而对卫庄抱歉地笑笑。

“趁着天色尚好,也该备下晚饭了。”


有盖聂在,卫庄并不担心晚饭。

他担心的是盖聂。

盖聂内腑曾受重创,数年过去仍未好得利索,也许是今天说话太多,盖聂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,受了点烟气便咳得越发厉害——不知午间那会儿他端了冷食是否这个缘故——卫庄担心他咳出个三长两短,干脆把他赶开,自己烧起了火。

卫庄劈的柴,卫庄烧的火。

堂堂流沙之主,倒给人干起了粗使的活计。

时值初秋,虽已不是酷热难当,却也算不上多么凉爽,卫庄守着个炉灶,又要将火烧得旺,不多时便脱了大氅,继而便打了赤膊,露出半身强韧的肌腱。

这个炉灶比屋里烧水那个还要奇形怪状,配有一个古怪的把手,可以抽拉生风,比用扇子煽火来得高效又方便,估计又是墨家那小子的手艺。

卫庄膂力过人,几下火就旺了起来,将灶上的肉汤烧得咕嘟咕嘟冒泡。

盖聂向汤里添了几样菜蔬,便被卫庄赶了出去。

“你只管把你能吃的拿过来,晚饭我做。”

“你远来是客,哪有让客人做饭的道理。”

“哦?我是客人?”

卫庄扭头去瞅盖聂,盖聂眨了眨眼。

“也罢,你是客人,不是外人。”

盖聂真的放任卫庄做饭,自去挑拣菜肉,回来交给卫庄,也不远走,只在门外坐下,仍看着卫庄的背影。

夕阳西下,余晖斜穿过林间,洒了卫庄一背,照得他蒙着薄汗的肌理泛起了细腻的光泽,一抽一送之间,肩背腰腹便如拉着一把小弓,带出奇妙的张力与韵律。

两人静静地坐了一阵,锅里添了水,暂且平静了,唯有林间树叶飒飒临风,枝上鸟儿吱啾低唱,炉中木柴噼啪作响。

卫庄的心却远没有这么平静,他觉得盖聂的目光好似有形,那视线搔得背后一阵细痒,几乎错觉盖聂用手指摸了他背上的疤痕,他忍了又忍,忍了又忍,直到锅里的水重新沸了,卫庄刚要开口,便听到盖聂在他身后叹了一声。

“小庄,我不会让你成为白虎的。”

什么?

成为白虎就能得到改变天下的力量,成为最强者,而盖聂刚才说,不会让他成为白虎?

“是吗?你,凭什么决定我的命运?”

卫庄没有回头,他用余光略略扫向盖聂的位置,只能勉强看到他的一片衣袖铺在膝上。

盖聂又咳了两下,气息听来略嫌虚浮,又也许盖聂根本不是在向卫庄解释。

“没有谁,能决定你的命运。”

没有谁能决定卫庄的命运,世人被命运安排,而卫庄安排命运,这是卫庄的骄傲,盖聂自然清楚。

卫庄恍然大悟。

如果卫庄成为白虎,就等于受了天命的摆布。

所以盖聂不会让卫庄成为白虎。


盖聂在生死关头,数次梦到自己死去,也说不定这些梦每次都是真的。

盖聂觉得自己恍惚间好像飘升到群星之间,那是西方白虎七宿的位置,神兽的双目盯着他,让他仿佛回到了当年玄虎之试的时候,不同的是,这次通道两侧都绑着卫庄。

一个卫庄是天下至强之剑,另一个卫庄是他不被外物左右的尊严。

笼子的闸门要打开了,盖聂听到了齿轮转动咬合的声音,从自己体内传出。

与当初不同,这真是个简单的抉择。

比齿轮的运作更快,盖聂挥剑斩断了闸门。

盖聂斩断的是,笼子与他之间的闸门。

两头玄虎一扑而上,将他连同齿轮一并咬碎,拆吃入腹。

而在这之上,还有一只巨兽,用无悲无喜的双眼看着他,焰色的纵长瞳孔毫无情绪地映照着他被分食的惨象,盖聂总觉得,稍一晃眼,就要将那一身雪白的长毛,错看成卫庄的白发。

他不能就这样死去。

他不能死。


晚饭端上桌,卫庄给盖聂盛了冒尖的一碗,亏他心灵手巧,添成这样亦不曾洒落在桌上。

盖聂掌了灯烛上来,见了也是哭笑不得,只得端起碗来,先将饭菜吃平。

午间吃的肉食酥饼,都是预先给荆天明备下的吃食,盖聂自知受了烟气要咳嗽,不肯让孩子担忧,故而早做好了放着,谁想今天全便宜了卫庄,见卫庄吃得香甜,盖聂自己也忍不住陪着吃了两个。初愈之躯,克化不易,到此时盖聂尚有些饱胀,只是秉性不喜浪费,硬填下半碗,便觉得实在塞不下了,晚些还要喝药,尚不知如何灌得进去。

盖聂不得不暂时将饭碗放下,借口忘了取晒着的被子,起身舒展片刻。

待他遛了一圈回来,饭碗里却空了,谁替他吃的不言而喻。

卫庄何其聪明,盖聂比任何人都更清楚——他原本就不该把卫庄当作天明,误以为能让天明安心的招数,也能哄过卫庄。

卫庄,他的师弟,始终是不同的。

毕竟,在他生死不明的时候,唯一肯相信他不会死的,就只有卫庄了。

盖聂虽然欣慰,但也察觉了卫庄此时心情极差。

从盖聂不慎说出那句没有谁能决定卫庄的命运,没过多久,卫庄身边的气氛就降至冰点。

虽说卫庄一向高傲,万事不求人,大抵不喜欢盖聂这样自作主张地为了他好,但也当不至于反感到这个地步。

不过,无论卫庄为何而生出冰冷的怒意,总之卫庄吃了他剩下的饭菜,绝对不是要向他示威。

卫庄当然不是,以卫庄的性情,肯吃人家吃剩的东西,盖聂还是独一份,可就算是盖聂剩的,他也只是肯吃,并不是愿意吃。

卫庄心里有点乱。

一时怒意上涌,明知盖聂消受不起,却故意添了超量的饭菜,等盖聂如他所料开始硬塞,又忧心他真撑出毛病。

卫庄平素冷静得略显冷酷,眼下心乱至此,搞出这种小孩子闹别扭一般的乌龙,自己也晓得有些不讲道理了,才趁着盖聂借故离开,沉着脸一口一口把他碗里剩的给清了。

今天盖聂对他开诚布公,把藏了二十多年的话都对他说了。

盖聂没死,是为了他。

这个发现起初让卫庄很是心软了一下,然而片刻之间,卫庄便想了起来,盖聂与他是一样的,都可能成为白虎。

盖聂没死,与其说是为了保住卫庄这点不肯将命运交付他人的傲骨,不如说仍是为了还天命与万民,不让白虎现世。

就像当年盖聂私出鬼谷,卫庄曾因此颇有些怨恨,也不是没猜测过他是出于畏惧抑或不舍,事到如今才知道,盖聂这一举动竟然与他没半点关系。

世人皆说流沙之主冷酷,殊不知他的师哥盖聂,一旦固执起来,比他还不讲人情。

盖聂从来笔直而坚定地走向那个梦想,怎么会专门为了他卫庄绕远或是停留,他又怎么能被同为纵横家的盖聂几句话迷惑,就误以为盖聂肯为天下人而死,却独独愿意为他而生。

在卫庄冰冷的心里,唯独师哥盖聂是一块烙铁,时时又烫又疼。

卫庄骄傲一世,谁想不知不觉一栽二十年,还不是栽进人家苦心经营的陷阱,只是自家师哥心无旁骛地前进时无意中踩出来的浅坑。

道家先师庄子曾言,善骑者坠于马、善水者溺于水、善饮者醉于酒,善战者殁于杀,想必这些人方能体会卫庄此时的心情。

卫庄越想心越乱,偏偏盖聂把视线从空了的饭碗移到了卫庄身上,那目光温暖得近乎讽刺。

卫庄不说点什么不行,可他满心是决战那夜的星空,那晚他孤身在山崖上枯坐,独自仰望着繁星,某种庄严的孤独包围着他,如同暧昧不明的天启,让他握紧了剑,攥紧了自己的心。

那时盖聂已经为了改变那不明所以的天命,放弃了他们的决斗,离开了鬼谷。

卫庄缓缓转头,与盖聂四目相对。

“师哥,你不过是区区一个人类,为何一直想改变天命?”


盖聂还记得第一次听师父说起纵横之战的时候。

那时候的盖聂还没有师弟,有的只是一腔期望变强的热血。

那时候的盖聂如六国之内的志士一样,希望保全故国,希望在茫茫乱世中救助苍生,尚未意识到有个师弟将是一种怎样的体验。

然而盖聂如今回想起来,那些热血壮志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那天刚雨过天晴,鬼谷的山巅飘着许多白云,看起来湿润又绵软——从那之后,盖聂再也没见过这样的云朵了。

不久,盖聂就有了个师弟。

盖聂有了个,必须要和他生死相搏的师弟。

盖聂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,师父所说的纵横之战,到底是怎样的争斗。

盖聂若想实现当时的理想,便只能与师弟一死一生。

所谓天命,注定他们无法共存。


卫庄觉得自己没听清盖聂回答了什么。

也许是和盖聂聊得太久,也变得愚不可及;也许是吃了盖聂给那个小鬼准备的饭,沾染了蠢气,才莫名其妙出现了这种幻听。

卫庄尽量凶狠地盯住了盖聂,盖聂却望着远天。

远天并没有盖聂记忆中的白云,只有薪火余烬般仅剩的一线光亮。

黑夜即将降临。

盖聂回过神来,挑了挑灯芯,昏黄的室内光影一跳,这才亮了一点。

“小庄,你且一坐,我整理好床铺,再来叫你。”

“……等等。”

卫庄叫住了盖聂。

“你再说一遍。”

盖聂正走到门口,闻言半回过头来。

“我说,你且一坐,我……”

“之前那句。”

之前?

盖聂思考了数息,才意识到卫庄要他重复的究竟是哪句。

“小庄,你没听错。”

盖聂说着,郑重地重复了他的回答。

“因为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。”
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十三年如一日 | Powered by LOFTER